屈原列傳
作者:司馬遷
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屈原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裡。”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裡,不聞六百裡。”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眜。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傢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馀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太史公曰:“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遊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譯文
屈原名平,與楚國的王族同姓。他曾擔任楚懷王的左徒。見聞廣博,記憶力很強,通曉治理國傢的道理,熟悉外交應對辭令。對內與懷王謀劃商議國事,發號施令;對外接待賓客,應酬諸侯。懷王很信任他。
上官大夫和他同在朝列,想爭得懷王的寵幸,心裡嫉妒屈原的才能。懷王讓屈原制訂法令,屈原起草尚未定稿,上官大夫見瞭就想強行更改它(想邀功),屈原不贊同,他就在懷王面前讒毀屈原說:“大王叫屈原制訂法令,大傢沒有不知道的,每一項法令發出,屈原就誇耀自己的功勞說:除瞭我,沒有人能做的。”懷王很生氣,就疏遠瞭屈原。
屈原痛心懷王惑於小人之言,不能明辨是非,小人混淆黑白,使懷王看不明白,邪惡的小人妨礙國傢,端方正直的君子則不為朝廷所容,所以憂愁苦悶,寫下瞭《離騷》。“離騷”,就是遭到憂愁的意思。天是人類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處於困境就會追念本源,所以到瞭極其勞苦疲倦的時候,沒有不叫天的;遇到病痛或憂傷的時候,沒有不叫父母的。屈原行為正直,竭盡自己的忠誠和智慧來輔助君主,讒邪的小人來離間他,可以說到瞭困境瞭。誠信卻被懷疑,忠實卻被誹謗,能夠沒有怨恨嗎?屈原之所以寫《離騷》,其原因大概是從怨憤引起的。《國風》雖然多寫男女愛情,但不過分而失當。《小雅》雖然多譏諷指責,但並不宣揚作亂。像《離騷》,可以說是兼有二者的特點瞭。它對遠古上溯到帝嚳,近世稱述齊桓公,中古稱述商湯和周武王,用來諷刺當時的政事。闡明道德的廣闊崇高,國傢治亂興亡的道理,無不完全表現出來。他的文筆簡約,詞意精微,他的志趣高潔,行為廉正。就其文字描寫來看,不過尋常事物,但它的旨趣是極大的(因為關系到國傢的治亂),舉的是近事,而表達的意思卻十分深遠。由於志趣高潔,所以文章中稱述的事物也是透散著芬芳的,由於行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為奸邪勢力所容。他獨自遠離污泥濁水之中,像蟬脫殼一樣擺脫濁穢,浮遊在塵世之外,不受濁世的玷辱,保持皎潔的品質,出污泥而不染。可以推斷,屈原的志向,即使和日月爭輝,也是可以的。
屈原已被罷免。後來秦國準備攻打齊國,齊國和楚國結成合縱聯盟互相親善。秦惠王對此擔憂。就派張儀假裝脫離秦國,用厚禮和信物呈獻給楚王,對懷王說:“秦國非常憎恨齊國,齊國與楚國卻合縱相親,如果楚國確實能和齊國絕交,秦國願意獻上商、於之間的六百裡土地。”楚懷王起瞭貪心,信任瞭張儀,就和齊國絕交,然後派使者到秦國接受土地。張儀抵賴說:“我和楚王約定的隻是六裡,沒有聽說過六百裡。”楚國使者憤怒地離開秦國,回去報告懷王。懷王發怒,大規模出動軍隊去討伐秦國。秦國發兵反擊,在丹水和淅水一帶大破楚軍,殺瞭八萬人,俘虜瞭楚國的大將屈匄,於是奪取瞭楚國的漢中一帶。懷王又發動全國的兵力,深入秦地攻打秦國,交戰於藍田。魏國聽到這一情況,襲擊楚國一直打到鄧地。楚軍恐懼,從秦國撤退。齊國終於因為懷恨楚國,不來援救,楚國處境極端困窘。第二年,秦國割漢中之地與楚國講和。楚王說:“我不願得到土地,隻希望得到張儀就甘心瞭。”張儀聽說後,就說:“用一個張儀來抵當漢中地方,我請求到楚國去。”到瞭楚國,他又用豐厚的禮品賄賂當權的大臣靳尚,通過他在懷王寵姬鄭袖面前編造瞭一套謊話。懷王竟然聽信鄭袖,又放走瞭張儀。這時屈原已被疏遠,不在朝中任職,出使在齊國,回來後,勸諫懷王說:“為什麼不殺張儀?”懷王很後悔,派人追張儀,已經來不及瞭。
後來,各國諸侯聯合攻打楚國,大敗楚軍,殺瞭楚國將領唐昧。這時秦昭王與楚國通婚,要求和懷王會面。懷王想去,屈原說:“秦國是虎狼一樣的國傢,不可信任,不如不去。”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勸懷王去,說:“怎麼可以斷絕和秦國的友好關系!”懷王終於前往。一進入武關,秦國的伏兵就截斷瞭他的後路,於是扣留懷王,強求割讓土地。懷王很憤怒,不聽秦國的要挾。他逃往趙國,趙國不肯接納。隻好又到秦國,最後死在秦國,屍體運回楚國安葬。
懷王的長子頃襄王即位,任用他的弟弟子蘭為令尹。楚國人都抱怨子蘭,因為他勸懷王入秦而最終未能回來。屈原也為此怨恨子蘭,雖然流放在外,仍然眷戀著楚國,心裡掛念著懷王,念念不忘返回朝廷。他希望國君總有一天醒悟,世俗總有一天改變。屈原關懷君王,想振興國傢改變楚國的形勢,一篇作品中,都再三表現出來這種想法。然而終於無可奈何,所以不能夠返回朝廷。由此可以看出懷王始終沒有覺悟啊。
國君無論愚笨或明智、賢明或昏庸,沒有不想求得忠臣來為自己服務,選拔賢才來輔助自己的。然而國破傢亡的事接連發生,而聖明君主治理好國傢的多少世代也沒有出現,這是因為所謂忠臣並不忠,所謂賢臣並不賢。懷王因為不明白忠臣的職分,所以在內被鄭袖所迷惑,在外被張儀所欺騙,疏遠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蘭,軍隊被挫敗,土地被削減,失去瞭六個郡,自己也被扣留死在秦國,為天下人所恥笑。這是不瞭解人的禍害。《易經》說:“井淘幹凈瞭,還沒有人喝井裡的水,使我心裡難過,因為井水是供人汲取飲用的。君王賢明,天下人都能得福。”君王不賢明,難道還談得上福嗎!令尹子蘭得知屈原怨恨他,非常憤怒,終於讓上官大夫在頃襄王面前說屈原的壞話。頃襄王發怒,就放逐瞭屈原。
屈原到瞭江濱,披散頭發,在水澤邊一面走,一面吟詠著。臉色憔悴,形體面貌像枯死的樹木一樣毫無生氣。漁父看見他,便問道:“您不是三閭大夫嗎?為什麼來到這兒?”屈原說:“整個世界都是混濁的,隻有我一人清白;眾人都沉醉,隻有我一人清醒。因此被放逐。”漁父說:“聰明賢哲的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縛,而能夠隨著世俗變化。整個世界都混濁,為什麼不隨大流而且推波助瀾呢?眾人都沉醉,為什麼不吃點酒糟,喝點薄酒?為什麼要懷抱美玉一般的品質,卻使自己被放逐呢?”屈原說:“我聽說,剛洗過頭的一定要彈去帽上的灰沙,剛洗過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塵土。誰能讓自己清白的身軀,蒙受外物的污染呢?寧可投入長流的大江而葬身於江魚的腹中。又哪能使自己高潔的品質,去蒙受世俗的塵垢呢?”於是他寫瞭《懷沙》賦。因此抱著石頭,就自投汨羅江而死。
屈原死瞭以後,楚國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都愛好文學,而以善作賦被人稱贊。但他們都效法屈原辭令委婉含蓄的一面,始終不敢直言進諫。在這以後,楚國一天天削弱,幾十年後,終於被秦國滅掉。自從屈原自沉汨羅江後一百多年,漢代有個賈誼,擔任長沙王的太傅。路過湘水時,寫瞭文章來憑吊屈原。
太史公說:我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為他的志向不能實現而悲傷。到長沙,經過屈原自沉的地方,未嘗不流下眼淚,追懷他的為人。看到賈誼憑吊他的文章,文中又責怪屈原如果憑他的才能去遊說諸侯,哪個國傢不會容納,卻自己選擇瞭這樣的道路!讀瞭《服鳥賦》,把生和死等同看待,認為被貶和任用是不重要的,這又使我感到茫茫然失落什麼瞭。
註釋
(1)楚之同姓:楚王族本姓羋(mǐ米),楚武王熊通的兒子瑕封於屈,他的後代遂以屈為姓,瑕是屈原的祖先。楚國王族的同姓。屈、 景、昭氏都是楚國的王族同姓。
(2)楚懷王:楚威王的兒子,名熊槐,公元前328年至前299年在位。左徒:楚國官名,職位僅次於令尹。
博聞強志:見識廣博,記憶力強。志,同“記”
明於治亂:通曉國傢治亂的道理
嫻於辭令:擅長講話。嫻,熟悉。辭令,指外交方面應酬交際的語言。
(3)上官大夫:楚大夫。上官,復姓。
(4)憲令:國傢的重要法令。
(5)屬(zhǔ主):寫作。
(6)《離騷》:屈原的代表作,自敘生平的長篇抒情詩。關於詩題,後人有二說。一釋“離”為“罹”的通假字,離騷就是遭受憂患。二是釋“離”為離別,離騷就是離別的憂愁。
(7)反本:追思根本。反,通“返”。慘怛(dá達):憂傷。
(8)蓋:表推測性判斷,大概。
(9)帝嚳(kù庫):古代傳說中的帝王名。相傳是黃帝的曾孫,號高辛氏,齊桓:即齊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湯:商朝的開國君主。武:指周武王,滅商建立西周王朝。
(10)條貫:條理,道理。“見”同“現”。
(11)指:同“旨”。邇(ěr耳):近。“見”同“現”。
(12)稱物芳:指《離騷》中多用蘭、桂、蕙、芷等香花芳草作比喻。
(13)疏:離開。濯淖(zhuó nào濁鬧):污濁。蟬蛻(tuì退):這裡是擺脫的意思。獲:玷污。滋:通“茲”,黑。皭(jiào叫)然:潔白的樣子。泥(niè聶):通“涅”,動詞,染黑。滓(zǐ子):污黑。
(14)絀(chù處):通“黜”,廢,罷免。指屈原被免去左徒的職位。
(15)從(zòng縱):同“縱”。從親,合縱相親。當時楚、齊等六國聯合抗秦,稱為合縱,楚懷王曾為縱長。惠王:秦惠王,公元前337年至311年在位。
(16)張儀:魏人,主張“連橫”,遊說六國事奉秦國,為秦惠王所重。詳:通“佯”。委:呈獻。質:通“贄”,信物。
(17)商、於(wū污):秦地名。商,在今陜西商州市東南。於,在今河南內鄉東。
(18)丹、淅(xī希):二水名。丹水發源於陜西商州市西北,東南流入河南。淅水,發源於南盧氏縣,南流而入丹水。屈匄:(gài丐):楚大將軍。漢中:今湖北西北部、陜西東南部一帶。
(19)藍田:秦縣名,在今陜西藍田西。
(20)鄧:春秋時蔡地,後屬楚,在今河南鄧州市一帶。
(21)明年:指楚懷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
(22)靳尚:楚大夫。一說即上文的上官大夫。
(23)顧反:回來。反,通“返”。
(24)唐昧:楚將。楚懷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01年),秦、齊、韓、魏攻楚,殺唐昧。
(25)秦昭王:秦惠王之子,公元前306年至前251年在位。
(26)武關:秦國的南關,在今陜西省商州市東。
(27)內:同“納”。
(28)頃襄王:名熊橫,公元前298年至前262年在位。令尹:楚國的最高行政長官。
(29)雖放流:以下關於屈原流放的記敘,時間上有矛盾,文意也不連貫,可能有脫誤。
(30)世:三十年為一世。
(31)《易》:即《周易》,又稱《易經》。這裡引用的是《易經·井卦》的爻辭。渫(xiè謝):淘去泥污。這裡以淘幹凈的水比喻賢人。
(32)被:通“披”。披發,指頭發散亂,不梳不束。
(33)三閭大夫:楚國掌管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務的官。
(34)哺(bū埠):吃,食。糟:酒渣。啜(chuò輟):喝。醨(lí離):薄酒。
(35)瑾、瑜:都是美玉。為:表示疑問的語氣詞。
(36)察察:潔白的樣子。汶(mén門)汶:渾濁的樣子。
(37)皓(hào)皓:瑩潔的樣子。溫蠖(huò獲):塵滓重積的樣子。
(38)《懷沙》:在今本《楚辭》中,是《九章》的一篇。令人多以為系屈原懷念長沙的詩。
(39)汨(mì密)羅:江名,在湖南東北部,流經汨羅縣入洞庭湖。
(40)宋玉:相傳為楚頃襄王時人,屈原的弟子,有《九辯》等作品傳世。唐勒、景差:約與宋玉同時,都是當時的詞賦傢。
(41)“數十年”句:公元前223年秦滅楚。
(42)賈生:即賈誼(公元前200年前168年),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西漢政論傢、文學傢。長沙王:指吳差,漢朝開國功臣吳芮的玄孫。太傅:君王的輔助官員。
(43)湘水:在今湖南省境內,流入洞庭湖。書:指賈誼所寫的《吊屈原賦》。
(44)太史公:司馬遷自稱。
(45)《天問》、《招魂》、《哀郢》:都是屈原的作品。《招魂》一說為宋玉所作。《哀郢》是《九章》中的一篇。
(46)《鵩鳥賦》:賈誼所作。去:指貶官放逐。就:指在朝任職。
(47)如:去、到
(48)稚子:小兒子
文言現象
通假字
人窮則反本。(反,通“返”,返回。)
猶離憂也。(離,通“罹”,遭遇。)
靡不畢見。(見,用“現”,出現。)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指,通“旨”,意旨,旨趣。)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濯 ,通“濁”,污濁。)
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泥,通“涅”,染黑。)
屈平既絀。(絀,通“黜”,被罷黜。)
齊與楚從親。(從,通“縱”,合縱。)
厚幣委質事楚(質,通“贄”,見面禮。)
顧反。(反,通“返”,返回。)
趙不內。(內,通“納”,接納,收納。)
被發行吟澤畔。(被,通“披”,披散。)
文言實詞釋義
屬
屈平屬草稿未定動詞,zhǔ,連綴,引申為寫作。
亡國破傢相隨屬動詞,zhǔ,連接。
屬予作文以記之通“囑”,囑托,動詞。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動詞,隸屬,屬於。
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動詞,掌管。
有寧越……之屬為之謀名詞,類,這些人。
吾屬今為之虜也名詞,用在人稱後面,表復數。吾屬,我們。
神情與蘇、黃不屬動詞,類似。
若屬皆且為所虜若屬,你們這些人。
伐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動詞,耀,自誇。
其後秦欲伐齊動詞,討伐,進攻。
口誅筆伐動詞,聲討。
伐薪燒炭南山中動詞,砍伐。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動詞,戰勝,打敗。
此五霸之伐也名詞,功業。
疏
王怒而疏屈平動詞,疏遠。
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形容詞,稀疏。
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動詞,陳述,舊讀 shù。
論積貯疏名詞,奏章,古代大臣向君主上書言事的文體,舊讀 shù。
十三經註疏名詞,註解的一種,為“註”作註的文字,舊讀 shù。
離
“離騷”者,猶離憂也後“離”為動詞,通“罹”,遭受。又如《叔向賀貧》:“而離桓之罪。”
約從離衡動詞,離散,分離。
如有離違,宜別圖之動詞,背離。
多情自古傷離別動詞,分離,離別。
本
父母者,人之本也名詞,根本。
本末倒置 名詞,本義:草木的根。
今背本而趨末名詞,根本的、基礎的東西或方面,此指農業。
此之謂失其本心形容詞,本來的。
本在冀州之南副詞,本來。
已後典籍皆為板本名詞,稿本,版本。
今存其本不忍廢名詞,稿本、底本。
用芽者自從本說代詞,這、此。
若止印三二本,未為簡易量詞,冊。
臣本佈衣副詞,本來 (是) ,原來 (是)。一說,動詞,出身於。
抑本其成敗之跡動詞,推究,考察。
志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名詞,志向,心意。
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名詞,意願。
博聞強志動詞,通“記”。一說,名詞,記憶力。
其志潔,其行廉名詞,志趣。
聊齋志異動詞,記述。
項脊軒志名詞,表一種記事的文體。
指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名詞,通“旨”,意旨,旨趣。
指如削蔥根名詞,手指。
璧有瑕,請指示王動詞,指出。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動詞,指向。
噲遂入……頭發上指動詞,直立,豎起。
指通豫南副詞,一直,直接。
聞
博聞強志名詞,學識,見聞。
忽聞門外蟲鳴動詞,聽見。
初聞涕淚滿衣裳 (cháng)動詞,聽說。
能謗譏於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動詞使動用法,使……聽取。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動詞,懂得,明白。
況草野之無聞者歟名詞,聲望,聲名。
無何,宰以卓異聞動詞,聞名。
留
因留懷王以求割地動詞,扣留。
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動詞,停留。
先生可留意矣動詞,留心,關心。
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動詞,保存,遺存。
遷
頃襄王怒而遷之動詞,放逐,流放。
公車特征拜郎中,再遷為太史令動詞,調動官職,此指升遷。
予左遷九江郡司馬動詞,調動官職。左遷:貶官。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動詞,變遷,變更。
戰、守、遷皆不及施動詞,遷移,遷都。
父
漁父見而問之曰名詞,fǔ,古代對老年男子尊稱。
餘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名詞,通“甫”,音fǔ,古代男子的美稱,多附綴於名字後面。
項伯者,項羽季父也名詞, (叔) 父,父輩人。
彈
新沐者必彈冠動詞,用手指輕輕彈擊。
莫辭更坐彈一曲動詞,彈奏。
而設法備貯彈藥,則可也名詞,弓彈、炮彈、炸彈的總稱。
害
爭寵而心害其能動詞,嫉妒。
邪曲之害公也動詞使動用法,損害。
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名詞,禍害。
詞類活用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動詞活用作名詞,聽覺,聽力,亦指人的聰明智慧和判斷力。
讒諂之蔽明也:動詞活用作名詞,中傷別人的小人。
邪曲之害公也:形容詞活用作名詞,邪惡小人。
方正之不容也:形容詞活用作名詞,方正之人。
明道德之廣崇:形容詞活用作動詞,闡明。
蟬蛻於濁穢:蟬:名詞作狀語,像蟬那樣……。濁穢:形容詞活用作名詞,污濁環境。
厚幣委質事楚:名詞作狀語,用厚幣………
泥而不滓:名詞活用作動詞,niè,生活在污泥裡。
其後楚日以削:名詞作狀語,一天天地。
亡國破傢相隨屬:動詞使動用法,使……滅亡,使……破敗。
時秦昭王與楚婚:名詞活用作動詞,結為婚姻。
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名詞作狀語,在朝內,在國外。
身客死於秦:名詞作狀語,象客那樣。一說,以客的身份。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形容詞活用作動詞,說短處,詆毀。
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動詞使動用法,使……興。
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形容詞活用作名詞,忠誠之士,賢能之人。
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名詞活用作動詞,效法,模仿。一說為意動用法,以……為祖先。
偏義復合詞
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偏在“治”,一說“亂”反訓作“治”,“治亂”連文同義)
古今異同詞
以為“非我莫能為”也:古今同義:認為。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古義:第二年。今義:來年。
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古義:欺詐的言論。今義:無理狡辯,動詞。
奈何絕秦歡:古義:怎麼,為什麼。今義:對付,處置,如“你奈何不瞭他”“無可奈 何”。
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古義:返回 (楚國) 恢復 (國傢)。一說,反,覆轉。今義:一遍又一遍;顛來倒去;重復的情況。
顏色憔悴:古義:臉色。顏,顏面。色,氣色。又如:暮去朝來顏色故。今義:物體光波通過視覺時所產生的印象。
形容枯槁:古義:形,形體。容,容貌。又如《林黛玉進賈府》:“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今義:對人或事物的形狀或性質加以描繪。
而能與世推移:古義:變化。今義:移動。
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古義:此處指言語舉動適度得體。又如“常從容淡靜”。一說,“從容”為舉止行動之意。今義:不慌不忙,不急迫,鎮定自若的樣子。如成語“從容不迫”。
鑒賞
本文是一篇極為優秀的傳記文學。文章以記敘屈原生平事跡為主,用記敘和議論相結合的方式熱烈歌頌瞭屈原的愛國精神、政治才能和高尚品德,嚴厲地譴責瞭楚懷王的昏庸和上官大夫、令尹子蘭的陰險。本文所記敘的屈原的生平事跡,特別是政治上的悲慘遭遇,表現瞭屈原的一生和楚國的興衰存亡息息相關,他確實是竭忠盡智瞭。屈原留給後人的財富甚豐,他的高尚品德、愛國精神乃至文學成就,至今具有深遠的影響。
寫作特色
和從《史記》中選入中學課本的其它幾篇人物傳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鴻門宴》、《信陵君竊符求趙》、《毛遂自薦》、《陳涉世傢》)相比,本文的特色是:
選材上,《屈原列傳》不具備曲折、生動、完整的故事情節,而是根據文獻記載,粗線條地勾勒人物的生平事跡;
寫法上,記敘和議論相結合。全文四個部分都有“傳”有“評”,因“傳”而“評”,以“評”點“傳”。議論方式各不相同,第一部分為評介式,第二部分為結語式,第三部分為陳述式,第四部分為比照式。
語言上,本文具有濃厚的抒情色彩,敘中有情、傾向鮮明;議中有情、直抒胸臆。作者運用對偶、對比、排比、反復、比喻等修辭手法,增強瞭語言表達效果。
司馬遷推崇屈原有兩個方面:推崇他正確的政治主張和偉大的人格;推崇他在語言藝術上的高深造詣。
司馬遷認為屈原聯齊抗秦的主張是正確的。屈原是楚國的貴族。當時,秦國兵力最強。但是楚國和齊國從親,是可以抵抗強秦的,因為楚國疆土最大,齊國財力最富,而且楚、齊從親,其他山東之國也會跟楚齊一道合縱來共同對付秦國。如果楚王能始終用屈原的外交主張,並且修明內政,那當時的天下還不知鹿死誰手。本傳用瞭很大的篇幅敘述楚國和齊、秦的關系,從歷史的教訓來證明屈原聯齊抗秦的主張的正確。當楚懷王重用屈原任為左徒的時候,齊、楚從親,秦國不敢侵犯。等到楚懷王聽信瞭上官大夫的毀謗而疏遠瞭屈原之後,秦國就令張儀來離間齊楚的關系,破壞兩國的聯盟,以便各個擊破。張儀騙楚王說,楚國如能和齊國絕交,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裡。楚懷王貪圖便宜,便當真和齊國絕交。張儀又說是獻地六裡,不是六百裡。楚懷王大怒,就興兵伐秦。楚國沒有瞭齊國的援助,弄得損兵折將,喪權失地。這才又命屈原出使於齊,和齊國恢復邦交。秦國又說把漢中地還給楚國來講和。楚懷王因為恨透瞭張儀,說不願得地,願得張儀才甘心。張儀居然來到楚國,收買瞭楚王的寵臣靳尚和寵姬鄭袖,竟又安然返國。
等到屈原從齊國回來,問楚王為什麼不殺張儀,他後悔已經來不及瞭。這樣,又上瞭秦國的當。其後,諸侯兵擊楚,楚又大敗。其後,秦又騙楚懷王到秦國去,屈原勸他不要去,可是他聽瞭他的幼子子蘭的話到秦國去瞭。果然一到秦國,秦國就不放他回去,要挾他割讓土地,終至客死於秦。他的兒子頃襄王忘卻血海深仇,反而向秦屈膝,重用親秦派子蘭等人,放逐屈原。後來楚竟為秦所滅。
這些事實充分表明瞭楚國親齊,秦國就不敢侵犯;親秦,就吃秦國的大虧。司馬遷對屈原的政治才能是異常推崇的。本傳說屈原的《離騷》是“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他還慨嘆說:“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傢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可見司馬遷認為屈原所理想的政治就是唐虞三代那樣的政治,認為屈原主張舉賢授能。從屈原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屈原這種政治傾向是強烈的。
《離騷》裡說:“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惟聖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屈原反復地論述歷代興亡,認為亡是由於殘害忠良,而興是由於舉賢授能。他主張要替人民打算,要選賢與能,這是有民主思想的因素的。因此,司馬遷說他能夠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是正確的。司馬遷不僅贊成他的賢能政治的主張,並且認為屈原就是賢能兼備的人。他說:“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
然而司馬遷對屈原的推崇,最主要的還在於屈原的高尚人格和鬥爭精神。因為楚懷王昏庸貪婪,對外則親齊親秦搖擺不定,對內則寵任奸佞,聽信讒言。屈原雖系貴族,並非近親;雖有遠大的政治眼光和卓越的政治才能,並沒得到長久的重用。《離騷》裡說:“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悟。”正深刻地反映瞭他所處的時代的楚國政治情況。屈原為瞭堅持自己的理想,挽救楚國的危亡,堅決地起來鬥爭。他憤怒地控訴瞭貴族當權派的無恥:“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固時俗之工巧兮,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他痛斥他們弄得黑白不分,是非顛倒。《懷沙》裡說:“玄文幽處兮,蒙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而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兮,雞雉翔舞。”他指斥他們將要把國傢弄到瀕於危亡的地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因此,他宣稱他決不妥協:“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原修德立行,忠心耿耿,原想導君於堯舜之治,可是懷王竟然不識,反而信讒疏遠:“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楚國弄到瀕於危亡,懷王是應該負責任的,屈原對他也是不能無怨的。他說:“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司馬遷對屈原的為堅持理想而鬥爭的精神是歌頌的,對屈原的心情是深刻瞭解的。他敘述屈原作《離騷》的原因是這樣的:“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說《離騷》“自怨生”。說“疾”,說“怨”,可見司馬遷認為《離騷》之作正體現瞭屈原的鬥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