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
作者:蘇軾
原文:
山蒼蒼,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絕猿鳥去,惟有喬木攙天長。客舟何處來,棹歌中流聲抑揚。沙平風軟望不到,孤山久與船低昂。峨峨兩煙鬟,曉鏡開新妝。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譯文
山色蔥蘢,煙水渺茫,大小二孤山,聳立江水中央。
崖高險絕,猿鳥不度,喬木破空。
有客舟從那裡而來,槳聲流水間船身抑揚。
沙灘平坦,微風徐來,望客不見,唯浪湧船高,孤山低首,此起彼伏。
兩山如發髻屹立,正對江水之境,二美梳弄新妝。
船中商賈,切莫輕佻,小姑前年,已嫁彭郎。
註釋
①李思訓:唐代著名山水畫傢,山水畫的創始人。他是唐朝的宗室,開元(唐玄宗年號,公元713—741年)間官至右武衛大將軍。《新唐書》、《舊唐書》均有傳。他的山水畫被稱為“李將軍山水”。
②大孤小孤:指大孤山、小孤山。兩山屹立江中,遙遙相對。大孤山在今江西九江東南鄱陽湖中,一峰獨峙;小孤山在今江西彭澤縣北、安徽宿松縣東南的江水中。
③攙:刺,直刺。
④低昂:高一低,起伏不定。
⑤峨峨:高聳的樣子。這句以女子的發髻比擬大小孤山水霧繚繞的峰巒。
⑥“曉鏡”句以婦女的梳妝鏡比喻江面、湖面。
⑦賈(gǔ)客:商人。
⑧小姑:指小孤山。彭郎:即彭浪磯,在小孤山對面。這兩句說,船上的商人舉止不要輕狂,美麗的小姑早已嫁給彭郎瞭。這裡形容江山秀美,人們不能自禁其愛。當地民間就有彭郎是小姑之夫的傳說。
賞析
這首題畫詩,是宋神宗元豐元年(l078)蘇軾任徐州(今屬江蘇)知州時創作的。題中李思訓,唐代著名畫傢,官至左〔一作右)武衛大將軍,世稱李將軍。他的山水畫多以青綠勝,明代畫論傢董其昌說他是山水畫“北宗”的創始人。宋代《宣和畫譜》評其畫:“皆超絕,尤工山石林泉,筆格遒勁,得湍瀨潺湲、煙霞縹緲難寫之狀。”可見他的著色山水畫同王維的水墨寫意山水也有相似之處,都重視意境創造,使畫中有詩。蘇軾題詠的這幅《長江絕島圖》早己不存,今存《江帆樓閣圖》是青綠山水,頗有鬱勃、恢宏的盛唐氣象,相傳是李思訓墨寶。
詩意解析
這首詩構思縝密,章法嚴整,層次分明。依其詩意的進展,可分為三段。開頭五句為第一段,描繪長江和絕島,是對這幅畫內容的總概括。“山蒼蒼,水茫茫”,展現山色蒼蒼,水光茫茫,點明這是一幅青綠色的平遠山水,而且畫面浩淼空闊。“大孤小孤”,指大孤山和小孤山。大孤山在江兩九江市東南鄱陽湖中,四面洪濤,一峰獨峙;小孤山在江西彭澤縣北、安徽宿松縣東南,屹立江中,與大孤山遙遙相對。蘇軾說二山皆在“江中央”,可知李思訓所畫的未必就是大小孤山,而是蘇軾在觀畫中感到這兩個絕島的形狀與位置同大小孤山相似,遂想象它們就是大小孤山,並以此展開詩的藝術構思,為詩的奇妙結尾埋下伏筆。“崖崩”兩句具體描寫“絕島”即大小孤山,這是畫面的中心。這兩座山四面環水,山勢險峻,山上叢林茂密,一棵棵高大的喬木好像巨柱巍然聳立,直插雲端。德國文藝理論傢菜辛在《拉奧孔——論畫與詩的界限》一書中說:“詩描繪物體,隻通過運動去暗示。詩人的妙技在於把可以眼見的特征化為運動。”蘇軾兼擅詩畫,對詩畫各自的藝術特長和局限有深刻的體會,因此他描繪長江上的這兩個絕島,不作靜態的刻劃,而是通過運動去暗示和展現。“崖崩”,寫山崖太陡峭而引發崩塌;“路絕”,寫山石滾落,堵塞瞭道路;“猿鳥去”,寫猿鳥驚惶四散,消失在深林中。“攙”(chàn),刺,插入,這個動詞也賦子靜穆的喬木以刺天的動態和氣勢。畫幅上並沒有猿鳥,但詩人不說“無猿鳥”而寫“猿鳥去”,仿佛他親眼見到猿鳥紛紛逃進瞭密林,這是詩人靈心虛構、無中生有的妙筆。
韻律變化
“客舟何處來”以下四句是第二段,寫畫中小船。筆者欣賞過傳為李思訓的《江帆樓閣圖》的摹本,幽以“江帆樓閣”為題,但畫面上以江岸樓閣和樹石為主體,那幾隻帆船是很小的,所以我猜想蘇軾題詠的這幅《長江絕島圖》,大概也隻有一葉小舟吧。然而這不起眼的一葉小舟,在蘇軾的筆下竟占據瞭詩的中心。他先用一個疑問句,引起讀者註意,再以生花妙筆,反復描寫、渲染。棹(zhào),船槳。“客舟”兩句說,這隻客船從哪裡來?船工劃槳時唱的歌聲在江心水上忽抑忽揚。南朝梁代詩人丘遲《發漁浦》詩有“棹歌發中流”句,蘇軾去掉“發”字添加瞭“聲抑揚”三字,這抑揚的棹歌聲便在讀者的耳際縈繞回蕩。“沙”,指沙岸。“軟”,柔軟,細弱。低昂,猶俯仰。“沙平風軟”兩句,詩人恍若置身畫中,登上瞭客船,眺望前方:沙岸平曠,江風輕柔,江上遠景望無際。江波一起一伏,詩人觀看江中孤山,也隨船一起忽高忽低,時俯時仰。熙寧四年〔1071)六月,蘇軾寫瞭首拗體七律《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第四句是“青山久與船低昂”,第七句是“波平風軟望不到”。蘇軾這首題畫詩又重復用瞭這兩句,上下隻換瞭“沙”、“孤”二字。可見,這是詩人船上觀山親身體會而獲的得意之句,表現出人們乘船時都有所感受卻從未有人用詩句傳達寫出來的情景興味。人、船、山一起低昂,而且是持續地長久地低昂。這種動態多麼新鮮美妙,有旋律節奏感,充滿逸趣,蘇軾僅用“孤山久與船低昂”七個字就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瞭,真是才華橫溢,大傢手筆!繪畫是視覺藝術,畫傢用顏色、水墨、線條在紙上描畫出的景象,讀者的眼睛直接看得見,因此,繪畫形象的鮮明性、直觀性,是用語言符號作為表現媒介的詩歌比不上的。但人有多種感覺最主要的審美感覺是視覺和聽覺。繪畫隻能夠表現視覺,而無法表現聽覺,還有觸覺、味覺、嗅覺。繪畫是空間藝術,一幅畫隻能描繪在一個空間中的瞬息情景。詩歌卻是靈活地結合著空間的時間藝術,它不宜於描繪靜物,卻可以自由地用語言表現在時間上先後承續的動作。在這一段詩中,我們見識瞭蘇軾精通詩畫藝術奧秘的本領。他先用“棹歌中流聲抑揚”添加瞭畫上沒有的悅耳歌聲,再以“孤山久與船低昂”表現長久持續的動態,從而在再現畫境中充分發揮瞭詩歌的特長。
動態詩境
畫面上的景物己寫完,無聲的靜態畫境己轉化為有聲的動態詩境。按照一般題畫詩的作法,詩人或對畫中情景加以贊美,或對畫傢與畫作發表評論,詩即可完滿收結。大詩人蘇軾卻妙脫蹊徑,迥生慧心。他利用有關大小孤山的民間傳說,揮毫落紙如雲煙,寫下詩的第三段,開拓出一個奇麗浪漫、諧趣盎然的新境界。峨峨,高聳貌。煙鬟,女子發髻。曉鏡,早晨照的明鏡。賈(gǔ)客,商人。小姑,即小孤山。彭郎,即澎浪磯。歐陽修《歸田錄》卷2載:“江南有大小孤山,在江水中,疑然獨立,而世俗轉‘孤’為‘姑’。江側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為彭郎磯。雲彭郎者,小姑婿也。”這四句詩說:大小孤山的峰巒,在水霧繚繞之中,宛若兩個女子高聳的發髻。看,她們在早晨照著明凈如鏡的江面梳理新妝呢。船上的客商,你的舉止不要太輕狂瞭,美麗的小姑早就心有所屬,她在前年己嫁給瞭英俊的彭郎。前二句,詩人妙以女子發髻比喻二山之峰巒,以鏡喻水面,又以女子晨起對鏡梳妝形容江中二山。結尾兩句,更把比喻、擬人、諧音雙關等表現手法融於一爐,根據小姑嫁彭郎的民間故事戲為諧語。於是,詩人對祖國如畫江山的深清贊美,對李思訓繪畫作品的高度評價,也就含蓄風趣地自然流露出來。從詩歌意境創造的角度來看,詩的第三段是從前二段寫實的基礎上恣發奇想、憑虛營構的。“峨峨兩煙鬟”與“小姑”,同“大孤小孤”首尾呼應:“舟中賈客”也與“客舟”上下承接,使詩的意境完整渾成。清人紀昀贊揚此詩“綽有興致”,卻貶斥“末二句佻而無味,遂似市井惡少語,殊非大雅所宜”(《紀評蘇詩》卷17)。這位紀老夫子貌似高雅,但這幾句話已暴露出他偏狹、保守、酸腐的審美趣味。提倡性靈說的袁枚評:“‘小姑嫁彭郎’,東坡諧語也。然坐實說,亦趣。”(《隨園詩話》卷16)主張詩歌要有“細肌密理”的翁方綱說:“‘小姑’即上‘與船低昂’之山也,不就俚語尋路打諢,何以出場乎?況又極現成,極自然,繚繞縈回,神光離合,假而疑真,所以復而愈妙也。”(《石洲詩話》卷3)袁氏肯定“小姑嫁彭郎”句的諧趣,翁氏對此句之妙作瞭美妙的賞析,筆者十分贊同。
語言節奏
在這首題畫詩中,蘇軾還發揮瞭詩歌語言節奏感與音樂美的特長。詩題中雖無“歌”、“行”這類字眼,但我感到他是用七言歌行體來寫這首題畫詩的。全篇十三句,有八個七言句,三個五言句,兩個三言句。開篇是兩個三言句,以下兩段以一個五言句或兩個五言句起頭,這使詩歌具有活潑的民間歌謠風味,又是七言歌行以七言句為主,交織穿插三、五言句的常見體式。通首押聲音清亮的下平聲陽韻。詩人有意運用“蒼蒼”、“茫茫”、“峨峨”等疊字詞,“抑揚”、“低昂”、“漫狂”等連綿詞,還有“崖崩路絕”、“沙平風軟”句中對仗,又重復“大孤小孤”、“孤山”、“小姑”等詞,形成瞭流麗圓轉、回環往復、舒緩起伏、悠揚和諧的聲韻節奏。這恰好與客舟搖漾、山船俯仰的情景相適應,使詩歌的境界美與音樂美完美統一。清人方東樹稱贊此詩:“神完氣足,遒轉空妙。”
創作背景
李思訓是中國“北宗”山水畫的創始人。他曾在江都(今屬江蘇揚州)、益州(州治在今四川成都)做過官,一路上,長江風景是他親身觀賞過的,此畫即使不是對景寫生,畫中景色也是經過畫傢靈敏的眼光取得瞭印象的,和向壁虛構和對前人山水的臨摹不同。詩中所敘的“大孤小孤”在江西境內,兩山遙遙相對。“崖崩”兩句,極寫山勢險峻,喬木蒼然,是為畫面最惹眼的中心。“客舟”以下四句,寫畫中小船,直如詩人身在畫境之中,忽聞棹歌,不覺船之驟至。更進一步,詩人儼然進入瞭小舟之中,親自體會著船在江上低昂浮泛之勢。詩人曾有《出穎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一詩,其頷聯“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和第七句“波平風軟望不到”,與這首詩的“沙平”兩句,上下隻改動瞭兩個字,可見這兩句是他舟行時親身體會而獲得的得意之句,重又用於這首題畫詩上。至此,畫面上所見的已完全寫畢,照一般題畫詩的慣例,應該是發表點評價,或對畫上的景物發點感嘆瞭,但蘇軾卻異軍突起地用瞭一個特別的結束法,引入瞭有關畫中風景的當地民間故事,使詩篇更加餘音裊裊。
小孤山狀如女子的發髻,故俗名髻山。小孤山又訛音作小姑山,山所在的附近江岸有澎浪磯,民間將“澎浪”諧轉為“彭郎”,說彭郎是小姑的夫婿。南唐時,陳致雍曾有請改大姑、小姑廟中婦女神像的奏疏,吳曾《能改齋漫錄》載有此事,可見民間流傳的神幻故事已定型為一種神祇的祀典。蘇軾將江面和湖面喻為“曉鏡”,將大小孤山比作在曉鏡裡梳妝的女子的發髻,正是從民間故事而來。“舟中賈客”兩句,與畫中“客舟”呼應,遂使畫中事物和民間故事融成一體,以當地的民間故事豐富瞭畫境,實際上是對李思訓作品的肯定。而這一肯定卻不露痕跡。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評此詩時,稱其“神完氣足,遒轉空妙”。“空妙”的品評,對詩的結尾,恰切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