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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園田居·其五

歸園田居·其五

作者:陶淵明

原文: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譯文

獨自悵然拄杖還傢,道路不平荊榛遍地。
山澗流水清澈見底,途中歇息把足來洗。
濾好傢中新釀美酒,烹雞一隻款待鄰裡。
太陽落山室內昏暗,點燃荊柴把燭代替。
興致正高怨恨夜短,東方漸白又露晨曦。

註釋

①悵恨:失意的樣子。策:指策杖、扶杖。還:指耕作完畢回傢。曲:隱僻的道路。這兩句是說懷著失意的心情獨自扶杖經過草木叢生的崎嶇隱僻的山路回傢瞭。
②濯:洗。濯足:指去塵世的污垢。
③漉:濾、滲。新熟酒:新釀的酒。近局:近鄰、鄰居。這兩句是說漉酒殺雞,招呼近鄰同飲。
④暗:昏暗。這句和下句是說日落屋裡即昏暗,點一把荊柴代替蠟燭。
⑤天旭:天明。這句和上句是說歡娛之間天又亮瞭,深感夜晚時間之短促。

鑒賞

這首詩是陶淵明組詩《歸園田居》五首的最後一首。對此詩的首句“悵恨獨策還”,有兩種解說:一說認為這首詩是緊承第四首《歸園田居·久去山澤遊》而作,例如方東樹說,“悵恨”二字,承上昔人死無餘意來”(《昭昧詹言》卷四),黃文煥也說,“昔人多不存,獨策所以生恨也”(《陶詩析義》卷二);另一說認為這一句所寫的“還”,是“耕種而還”(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中語)。這兩說都嫌依據不足。如果作者所寫是還自“荒墟”的心情,則組詩第四首《歸園田居·久去山澤遊》之“披榛步荒墟”為“攜子侄輩”同往,應該不會“獨策還”。如果作者是耕種歸來,則所攜應為農具,應如這組詩的第三首《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所寫,“荷鋤”而歸,似不應策杖而還。聯系下三句看,此句所寫,似不如視作“性本愛丘山”的作者在一次獨遊的歸途中生發的“悵恨”。其“悵恨”,可以與此句中的“還”字有關,是因遊興未盡而日色將暮,不得不還;也可以與此句中的“獨”字有關,是因獨遊而產生的孤寂之感。這種孤寂感,既是這次遊而無伴的孤寂感,也是作者隱藏於內心的“舉世皆濁我獨清”(《楚辭·漁父》)的時代孤寂感。次句“崎嶇歷榛曲”,寫的應是真景實事,但倘若馳騁聯想,從象喻意義去理解,則當時的世途確是佈滿荊榛,而作者的生活道路也是崎嶇不平的。聯系其在《感士不遇賦序》中所說的“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已矣之哀”,不妨設想:其在獨遊之際,所感原非一事,悵恨決非一端。
此詩的三、四兩句“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則化用《孟子·離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永濁兮,可以濯我足”句意,顯示瞭作者的生活情趣和委身自然、與自然相得相洽的質性。人多稱淵明沖淡靜穆,但他的心中並非一潭止水,更非思想單純、無憂無慮。生活、世事的憂慮固經常往來於其胸中,隻是他能隨時從對人生的領悟、與自然的契合中使煩惱得到解脫、苦樂得到平衡,從而使心靈歸於和諧。合一、二兩句來看這首詩的前四句,正是作者的內心由悵恨而歸於和諧的如實表述。
這首詩寫的是兩段時間、兩個空間。前四句,時間是日暮之前,空間是山路之上;後六句,則在時間上從日暮寫到“天旭”,在空間上從“近局”寫到“室中”。如果就作者的心情而言,則前四句以“悵恨”發端,而後六句以“歡來”收結。作者嘗自稱“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其“歸田園居”的主要原因,如這組詩的首篇《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所說,為的是“復得返自然”,以求得本性的回歸,保全心靈的真淳。這首詩所寫的始則“悵恨”,終則“歡來”,當憂則憂,可樂則樂,正是其脫離塵網後一任自然的真情流露。
後六句的“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四句,寫作者還傢後的實事實景,如其《雜詩十二首》之一所說,“得歡當作樂,鬥酒聚比鄰”。從這四句詩可以想見:酒為新熟,菜僅隻雞,草屋昏暗,以薪代燭,宛然一幅田傢作樂圖。這樣的飲酒場面,其實很寒酸,但作者寫來絲毫不覺其寒酸,令人讀者看來也不會嫌其寒酸,而隻會欣賞其景真情真,趣味盎然。篇末“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二句,即張華《情詩》“居歡惜夜促”意,也寓有《古辭·西門行》“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而夜長,何不秉燭遊”幾句中所抒發的人生短促、光陰易逝的感慨。而為瞭進一步理解、領會這兩句詩的內涵,還可以參讀作者的另一些詩句,如《遊斜川》詩所說的“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又如《己酉歲九月九日》詩所說的“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從這些詩來看作者的這次歡飲,有聊以忘憂的成分,在“歡”的背後其實閃現著“憂”的影子。同時,作者之飲酒也是他的逃世的手段,是為瞭堅定其歸田的決心,如其《飲酒二十首》詩所說,“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秋菊有佳色》),“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清晨聞扣門》)。當然,他的飲酒更是與其曠達的心性相表裡的;這就是他在《飲酒》詩的首章所說的“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朱光潛在《論詩》第十三章《陶淵明》中談到淵明的情感生活時指出,他“並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沖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對於這首詩所寫的“悵恨”、“歡來”以及“苦”時間之短促,是應從多方面去理解、領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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