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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長淮望斷

六州歌頭·長淮望斷

作者:張孝祥

原文: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譯文

佇立漫長的淮河岸邊極目望遠,關塞上的野草叢茂是平闊的荒原。北伐的征塵已暗淡,寒冷的秋風在勁吹,邊塞上的靜寂悄然。我凝神佇望,心情黯淡。追想當年的中原滄陷,恐怕是天意運數,並非人力可扭轉;在孔門弟子求學的洙水和泗水邊,在弦歌交秦的禮樂之邦,也已變成膻腥一片。隔河相望是敵軍的氈帳,黃昏落日進牛羊返回圈欄,縱橫佈置瞭敵軍的前哨據點。看金兵將令夜間出獵,騎兵手持火把照亮整片平川,胡笳鼓角發出悲壯的聲音,令人膽戰心寒。想我腰間弓箭,匣中寶劍,空自遭瞭 蟲塵埃的侵蝕和污染,滿懷壯志竟不得施展。時機輕易流失,壯心徒自雄健,剛暮將殘。光復汴京的希望更加渺遠。朝廷正推行禮樂以懷柔靖遠,邊境烽煙寧靜,敵我暫且休兵。冠服乘車的使者,紛紛地奔馳匆匆,實在讓人羞愧難以為情。傳說留下中原的父老,常常盼望朝廷,盼望皇帝儀仗,翠蓋車隊彩旗蔽空,使得行人來到此地,一腔忠憤,怒氣填膺,熱淚傾灑前胸。

註釋

莽然:草木叢生貌。
征塵:路上的塵土。
當年事:指靖康間金兵南侵滅北宋事。
殆:大概、也許。
洙泗:古代魯國的兩條河,洙水和泗水,流經曲阜。此處代指中原地區。
弦歌:彈琴唱歌,此指禮樂教化。
膻腥:牛羊的氣味。
名王:古代少數民族對貴族頭領的稱呼。

賞析

這首詞作於宋孝宗隆興二年。頭一年,元帥張浚率軍北伐,在今安徽宿縣符離集戰敗,投降派得勢,與金通使議和。當時張孝祥任建康(今南京)留守。張浚召集抗金義士於建康,擬上書孝宗,反對議和。張孝祥即席賦此詞,張浚深受感動,立即罷席而起,入宮求見孝宗。詞裡描寫瞭淪陷區的荒涼景象和敵人的驕橫殘暴,抒發瞭反對議和的激昂情緒。
上闋,描寫江淮區域宋金對峙的態勢。“長淮”二字,指出當時的國境線,含有感慨之意。自紹興十一年十一月,宋“與金國和議成,立盟書,約以淮水中流畫疆”(《宋史·高宗紀》)。昔日曾是動脈的淮河,如今變成邊境。這正如後來楊萬裡《初入淮河》詩所感嘆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國境已收縮至此,隻剩下半壁江山。極目千裡淮河,南岸一線的防禦無屏障可守,隻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間,征塵暗淡,霜風淒緊,更增戰後的荒涼景象。
“黯銷凝”一語,揭示出詞人的壯懷,黯然神傷。追想當年靖康之變,二帝被擄,宋室南渡。誰實為之?天耶?人耶?語意分明而著以“殆”、“非”兩字,便覺搖曳生姿。洙、泗二水經流的山東,是孔子當年講學的地方,如今也為金人所占,這對於詞人來說,怎能不從內心深處激起震撼、痛苦和憤慨呢?自“隔水氈鄉”直貫到歇拍,寫隔岸金兵的活動。一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時已變為遊牧之鄉。帳幕遍野,日夕吆喝著成群的牛羊回欄。“落日”句,語本於《詩應警覺的是,金兵的哨所(區脫:胡人防敵的土室)縱橫,防備嚴密。尤以獵火照野,淒厲的笳鼓可聞,令人驚心動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國勢仍是可危。
下闋,抒寫復國的壯志難酬,朝延當政者茍安於和議現狀,中原人民空盼光復,詞情更加悲壯。換頭一段,詞人傾訴自己空有殺敵的武器,隻落得塵封蟲蛀而無用武之地。時不,徒具雄心,卻等閑虛度。紹興三十一年的秋冬,孝祥閑居往來於宣城、蕪湖間,聞采石大捷,曾在《水調歌頭。和龐佑甫》一首詞裡寫道:“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觀察形勢,仍感報國無門。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憤的詞人把詞筆犀利鋒鋩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遠,何時光復!所謂渺遠,豈但指空間距離之遙遠,更是指光復時間之渺茫。這不能不歸罪於一味偷安的朝廷。“幹羽方懷遠”活用《尚書·大禹謨》“舞幹羽於兩階”(幹,盾;羽,雉尾)故事。據說舜大修禮樂,曾使遠方的有苗族來歸順。詞人借以辛辣地諷刺朝廷放棄失地,安於現狀。所以下面一針見血揭穿說,自紹興和議成後,每年派遣賀正旦、賀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歲幣銀絹的交幣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國信使、祈請使等,充滿道路,在金愛盡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有被扣留或被殺害的危險。即如使者至金,在禮節方面仍須居於下風。嶽珂《桯史》記載:“……禮文之際,多可議者,而受書之儀特甚。逆亮(金主完顏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親之故,與雍(金世宗完顏雍)繼定和好,雖易稱叔侄為與國,而此儀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這就是“若為情”——何以為情一句的事實背景,詞人所以嘆息痛恨者。“聞道”兩句寫金人統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師早日北伐收復天地。“翠葆霓旌”,即飾以鳥羽的車蓋和彩旗,是皇帝的儀仗,這裡借指宋帝車駕。詞人的朋友范成大八年後使金,過故都汴京,有《州橋》一詩:“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曾在陜西前線戰鬥過的陸遊,其《秋夜將曉出離門迎涼有感》一詩中也寫道:“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皆可印證。這些愛國詩人、詞人說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舉出中原人民向往故國,殷切盼望復國的事實,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麼違反人民意願,更使人感到無比氣憤的事。結尾三句順勢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寫出來。孝祥伯父張邵於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愛國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為中原大地的長期不能收復而激起滿腔忠憤,為中原人民的年年傷心失望而傾瀉出熱淚。“使行人到此”一句,“行人”或解作路過之人,亦可通。北宋劉潛、李冠兩首《六州歌頭》,一詠項羽事,一詠唐玄宗、楊貴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劉作曰“遣行入到此,追念痛傷情,勝負難憑”;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隻傷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語大概亦襲自前人。
縱觀全詞,上闋又可各分為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頗費心思宴會的地點在建康,當詞人唱出“長淮望斷”,誰能不為之動容?他不讓聽者停留在淮河為界的苦痛眼前現實,而且緊接著以“追想當年事”一語把大傢的心緒推向北方更廣大的被占區,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這時又突然以“隔水氈鄉”提出警告,把眾賓的註意力再引回到“胡兒打圍塗塘北,煙火穹廬一江隔”(張孝祥《和沈教授子壽賦雪》詩句)的現實中來。一闋之內,波瀾迭起。換頭以後的寫法又有變化。承上闋指明的危急形勢,首述恢復無期、報國無門的失望;繼斥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後指出連過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見到中原遺老也同樣悲憤。這樣高歌慷慨,愈轉愈深,不僅充分表達瞭詞人的無限悲憤之情,更有力地激發起人們的愛國熱情。據南宋無名氏《朝野遺記》說:“歌闋,魏公(張浚)為罷席而入”,可見其感人之深。
這首詞的強大生命力就在於詞人“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膻腥者,未嘗一日而忘胸中”的愛國精神。正如詞中所顯示,熔鑄瞭民族的與文化的、現實的與歷史的、人民的與個人的因素,是一種極其深厚的愛國主義精神。所以一旦傾吐為詞,發抒忠義就有“如驚濤出壑”的氣魄(南宋滕仲固跋郭應祥《笑笑詞》語,據稱於湖一傳而得吳鎰,再傳而得郭)。同時,《六州歌頭》篇幅長,格局闊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構成激越緊張的促節,聲情激壯,正是詞人抒發滿腔愛國激情的極佳藝術形式。詞中,把宋金雙方的對峙局面,朝廷與人民之間的尖銳矛盾,加以鮮明對比。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示瞭那個時代的宏觀歷史畫卷,強有力地表達出人民的心聲。就像杜甫詩歷來被稱為詩史一樣,這首《六州歌頭》,也完全可以被稱為詞史。

創作背景

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張浚領導的南宋北伐軍在符離潰敗,主和派得勢,將淮河前線邊防撤盡,向金國遣使乞和。面對這種嚴峻的形勢,作者義憤填膺,寫下這首慷慨悲壯的篇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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